-序章-
【她转过头的瞬间,伊恰克看到了她的脸。那是格陵兰的冬,承载着眸子里映出的破碎湖水,沿着悬崖的裂缝流出,碎在那片汪洋,带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一起沉没。】
【11:23】
亨普贝克的冬天变得很短。最早的征兆是从桦树叶头滴下水珠开始的,几乎是马上,全城的树木便不需要定期清理雪块了,它像个常驻的客人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居民把它的离去和全球变暖联系起来,就能攥住个由头肆意批判。然而小镇上的人总是乐观的,圣诞精神和雪一样,终究还是冬天的象征,没了其中的一项,注意力自然就转向了另外一边,这使得亨普贝克的圣诞节变得更长了,而他们也似乎从不介意从十一月就开始庆祝圣诞。
圣诞节确实地来了。牡蛎心想,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再过十天,圣诞节确实地就要来了。街上连着号的商铺把彩灯串到一起,她能想象它们把夜晚照亮的模样,但现在还是白天,中午十一点,这让她的想象变得毫无意义起来。她不得不小跑,为了跟上前面两个男人的脚步,他们总是把她甩得很远,而她讨厌这一点。
“我恨圣诞节,我恨它。”走在右边的男人似是早就不耐烦了,压低了声音开始抱怨,“我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从该死的十月就开始准备。那时候万圣节甚至都还没有开始,就有人往自己的屋顶上装彩灯了。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圣诞老人的臭味。”
“你最好停一下,周围都是天主教徒。”左边的红发男人很配合地笑了,“诋毁耶稣的诞生日可不是个好主意。”
“嘿,我是个犹太人。这里是个自由言论的国家,我也不在德国。”右边男人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自己的笑话很天才一般得意洋洋。他有一头乱糟糟的黑头发,笑起来嘴直咧开到牙龈,这是牡蛎最讨厌的样子。于是她装模做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代表自己对这类种族主义笑话的不满。
黑头发的男人耸了耸肩,不再说话。
牡蛎讨厌透了这个新来的家伙。自从螃蟹受伤之后,上头就派了这位名叫“鳄鱼”的新家伙来。他粗鲁且从不梳头,她怀疑他可能三天才洗一次澡。虽然螃蟹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但比起这个男人可是好太多了。他们已经在一起干了几次活,几乎每次都是由她或者队长来收尾,全都归于鳄鱼毫无责任心,总是做完自己份内的事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而他们的队长则是负责和安心的代名词,与鳄鱼这个混账东西正相反,然而他却和谁都处得不错,也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一名队员的偏爱。他有一个相当适合他的名字,叫做赤狐,可能是由于他的发色或者是眯起的双眼。然而比起名字牡蛎还是更习惯于叫他队长。这个词比起象征身份的称谓更像一个专属昵称,她有时候恨透了这份工作,但队长总是能三言两语就让她好起来。
赤狐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侧过身来,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自然地将话题引向她:“牡蛎,等会儿又要拜托你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吧!”就像现在这样,只要稍稍地提到自己的长处,她就又快乐了起来,“我们还有多久到目的地啊?”她不禁感到自己的耳朵在微微发热,可能是太过寒冷的缘故,物理上的感觉反倒翻转了。
“我想就在这里了。”红发的男人停了下来,瞥向手上的表,“比我预想中的要早一些。辛苦大家了,准备开始工作吧。”
他们停在一家现磨咖啡店前,这作为目的地来说有一些普通了。然而因为是圣诞节的缘故,店外挂满了彩灯,如果从玻璃窗外看进去还能捕捉到一颗迷你圣诞树模型。这家店看上去有些年头,屋顶甚至拥有一个翻新的烟囱,从里头溜出的白雾慢悠悠地直升向天空,把咖啡因传播到街头。这气味里面似乎还混杂着圣诞火腿的味道,那是一种带有糖霜和幸福的香味,仅限于十二月的某几天才会出现。
鳄鱼立刻皱了眉头,半带着抱怨地揶揄:“兄弟,我们路过这个咖啡店起码五次了。你的老花眼镜呢?”
牡蛎朝他翻了个白眼,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你懂个屁。”
她很确信鳄鱼听到了,因为对方的脸色一瞬间臭得像阴沟,这让她感到了报复的小小快感。她赶快蹲下从手边的手提箱里取出一只怀表,以防鳄鱼再从狗嘴里吐出烂牙。幸好工作时候是禁止无用交流的,她不禁觉得制定这条规则的老板十分有先见之明,这让她可以用正当理由让任何人闭嘴。
“在哪?”牡蛎没回头,向两人简短地询问后,思忖了半晌又从箱子里掏出了一支金杆钢笔。她能感受到从讨厌鬼方位射来的视线,事实上她很享受被讨厌的人仇视的感觉,这让她的心情好了不少。
“两点钟方向的花坛,那捧满天星。”红发的魔术师很快地回复,低头看表再次确认了时间,表面上因寒冷也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三分。”
牡蛎点了点头应允下来,向着咖啡店外的花坛走过去。虽然是寒冬,但花坛里却盛开着各式样的花朵并且开得格外灿烂,只有那捧洁白的满天星不起眼地躺在那里,与周围的碎石融为一体,看上去颇为孤单。
牡蛎叹了口气,对准满天星的方向,掏出手上的那块怀表,轻轻地在上方按了一下,那银制的小东西便浮在上空,用无数光芒形成的细线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表盘。她闭上眼睛,低声而快速地念起咒文。开始是英文,很快地就变成令人费解的文字,但这丝毫没有减少她念诵的速度。随着她的咒文接近尾声,那枚钟表面上的时针和分针以令人惊异的速度逆时针退去,直到达到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牡蛎睁开了眼,在时钟旋转的某一个时间点打开了紧握着的钢笔盖。
大片墨水泼了出来,他们无色无形,几乎难以被肉眼捕捉,但在阳光的反射下投射出晶亮的色彩。它们无序地喷洒到花园里的每一处后缓慢地聚拢,像是跟随着指示一般,拖着粘稠的身躯挪动到那株白色的小花身边。那丛星星点点的花束,很快地就被这无色的异形液体腐蚀了。它们的组织、花瓣、根茎,好似投入水中娇小可人的奥菲利亚,与那通透的水源融为一体,渐渐地渗入泥土下去。
几乎是在这簇美妙的花束步入自然循环的同时,咖啡店,袅袅上升的白雾,以及布满了彩灯的圣诞街道都被卷入其中,顺着自然的瀑布回归天地。他们被扭成一股绳状,更像是一个小型龙卷风的模样,将眼熟的日常景色拆分并吞吃入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满眼的黑色从他们眼前退去,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一扇普通的公寓门孤独地伫立在破旧的楼道里。
“辛苦你了。做得好。”赤狐开了口,声音柔软而又亲切,一边抬手轻易地打开了面前的门,“这结界还蛮复杂的,说不定是票大生意,等完事了我请你们午饭。”
牡蛎似乎在做完自己的工作后放松了下来,揉着肩膀提高了声音,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想吃煎三文鱼配土豆!”她说着,跟在赤狐后边进了房间,还不忘赏站在走廊里的鳄鱼一个白眼。
而鳄鱼只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强忍着胃里突然出现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牡蛎刚才破解结界的时候完全没有给鳄鱼站着的地方做任何保护,让他体验了一把宿醉后开着时空穿越机在纽约闯红灯般的反胃。老板定下不许说话规矩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防止交谈打断咒文的朗诵,第二就是为了防止鳄鱼这样的人惹得魔术师不高兴。现在这个情况下可能两条都占上了。 鳄鱼拍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脑子里的这股恶心劲过去,而后快步走进了房里。
他决定再也不招惹那个疯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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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雪原,目的地在山的那边。
他接受了风的指示,它们告诉他:
“往前进吧,往前进吧。”
那台四年前买的电视已经十分老旧了,上半屏的像素排列微微有些发绿,机身也被磕坏了一个脚,从这台巨大的电子盒子里传出的台词带着些杂音,是令人不悦的那种杂音,而不是在你耳边嗡嗡着,能够伴随着独居人度过半生的音乐。男人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用篷布、棉絮和夜晚包裹住这个孤独的可怜人,使他能继续干燥而安全地盯着面前的光源。
“How comes you came up here outta nowhere, looking so pretty?”
“You ain't trying to make me believe in reincarnation or something, are ya?”
屏幕上的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上半脸发着悠悠的绿光,用她苦大仇深的面容平静地念着句子。他觉得自己看得够多了,也许他该换个电视再继续坐在沙发上耗费自己的大好人生。他才三十三岁,他还有未来。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但他却起不了身,甚至无法移动自己的任何一根手指,连呼吸也快凝滞。
男人的红发柔顺地陷在布料之中,他渴望自己的死期将至。他的身体软得像融化的小熊糖,骨髓里最后一点柴油也被藏在屋顶上的黑东西吞噬殆尽。不知什么时候电视里的影片没有继续了,他的耳边全都是钢丝球摩挲大理石地板时发出的声音,破碎地将他的意识重组回来。
睡吧,第二天就没事了。你还得工作,伊恰克,你需要工作让你的人生回到正轨。
他这样告诉自己,但他的人生早就脱轨了,从十三岁那年开始,他就迷路在世界这个荒原里,在别人的十字交叉口决定自己的去路。然而在那细微的几乎捕捉不到的地方一直出现着那样的声音,在他大脑皮层里嗡嗡地震颤回响,可能是电视里的白噪音,又或是他心脏的跳动声。它是那样的清晰,魔术师几乎能感受到那伏在耳边的湿热气息。
“伊恰克,伊恰克……”
它离得是那么近,风轻巧地刮过他的耳廓,顺着小孔流入他的血液直达心脏。他的内脏开始绞痛起来,融化成一滩雪水,渗入大地。
然后他看到了。
“队长,队长!你的脸色看上去好糟糕,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伊恰克回过神来,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他还在工作中,站在亨普贝克的普通街道上的一间破旧房子里,面前是牡蛎歪头询问的模样。
他很快地找回了言语,扯出一个笑容,“昨晚一直想着今天是周六,晚上连看了好几部电影,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白天了。”
“诶,今天是周五啦。” 伊恰克自己也觉得这个借口有点牵强,但是牡蛎很自然地接受了,像是意识到伊恰克不愿意继续谈这个话题,便将内容引到了别的事情上,“这次死掉的倒霉鬼是谁啊?”
“听说是个出去庆祝的时候喝酒喝嗨了的家伙,喝得那么醉还叫了几个妓女一起乱搞。第二天起来尸体都凉了。”鳄鱼看完了客厅,也走进卧室来添油加醋,“也不知道这人庆祝什么,这房子破成这样,还用那么大的结界和陷阱来保护。”
“他帮我把话说完了。那个可怜人还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的。”伊恰克耸肩,“再找找。没有人会把好东西放在客厅的。”
“你们说得好像我们是强盗似的……”牡蛎小声抱怨。
“好好好,我的圣母玛利亚,”鳄鱼不有余力地抓住了点嘲讽,“我们是为了那些死后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而奋斗至今的组织。我们所做的只是为了给他们安息后一个安慰的去处。这你信?我们跟强盗没区别好吧。”
“起码我们是和客户签过协议的。他们是自愿的。”牡蛎瘪了嘴。
“这不包括整理房子的时候顺便把他们所有的魔术礼装拿走上交吧。”
伊恰克不喜欢这样无聊的争吵,让他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好了。我们只是在做份内工作。鳄鱼你去卫生间看一下。有时候他们会把东西放在意料之外的地方。”
“遵命——”鳄鱼有气无力地敬了个军礼,嘟囔着离开,“要是我知道我今晚就会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起码我会把遗产放在显眼一点的地方。”
“那我去客厅再检查一圈,免得某些人粗心大意地漏了什么。”牡蛎故意说得大声,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读音,惹得厕所里的鳄鱼咒骂了一声。
卧室里只剩下伊恰克一人,这种安静让他些许放松了绷紧的神经,开始真正将注意力放在工作上。这间房间作为一个魔术师,不夸张地说作为一个人的房间都有些太简陋了。里面只有一张破旧的床铺,两个床头柜以及一张刻满了刀痕的桌子。他在进来的同时也用组织分发的礼装探测过一遍了,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魔力残留的气息,只是一个普通的可怜人的卧室而已。
但那张桌子显然经过了很多历史。伊恰克凑近了一些,弯下腰抚上刀痕,它们看起来像日积月累而留下的刻印,因而上面的痕迹层层叠叠,遮盖过了很多可辨识的字样。他半蹲下仔细阅读起一些可辨识的图样,却发现那只是重复而狂乱的印着着相同的文字。
“复活——活祭?”
历史上思考着什么复活魔术的人绝对不算少,这类题材也是动画电影之类艺术创作的常客了。伊恰克啧了声,复活之事听起来太过荒谬,这不过是又一个可怜人的痴心妄想,要是平日他并不会信一分一毫。
但是——鬼使神差般的,他转过身,小心而又快速地拉开了桌子下的抽屉。
里面当然什么也没有。
果然如此。他想着,却又感觉不对。
他的右手指尖突然疼得钻心,这股疼痛沿着手心蔓延到了他的大脑里,开始搅得他脑内天翻地覆,这又开始了。昨夜的电影,大前天的晚餐,一股脑地涌进来,挤走了他现在仅剩下不多的意识。他像一团糟糕的浆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紧紧地扶住那个木质抽屉,如同抓着那根救命的稻草,直到手上的刺痛让他睁开双眼。
“队长?!”牡蛎的声音像一支利箭,穿破了这混乱的状况,“发生什么了?我听到你这里发出了诡异的声音……”
“没事,老毛病了。”伊恰克疲惫地合上眼睛,而后很快地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最近比较严重而已。”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小毛病,兄弟。”鳄鱼也探进了一个头,“你单手捏碎了那个抽屉,我的天。你怕不是有什么躁狂症吧?”
“真的没事,谢谢你们了。”伊恰克揉了揉太阳穴,“我想这里除了一堆废纸也没什么东西了。你们找到了什么?”
“你还真没说错。这家伙把他的几个破礼装都扔到浴缸下面的暗层里了。”鳄鱼显然想快点离开了,他心不在焉地抠弄着边上破裂的墙纸,“还好我扫了一遍。顺带这个房间里也确实没什么了。嘿,说真的,狐狸你应该早退一下去医院看看,这地方呆久了我也头疼。”
“你都扫过了,没有暗层了?”牡蛎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你只是想自己先走而已。这么大一个魔术防御结界,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破东西。你找到的这些甚至我都能做!而且给我把你的手从墙纸上放下来!”
“把你那强迫症用在别人身上,狐狸刚还捏烂了一个抽屉!”
“别吵了,我不想当和事佬了。”伊恰克觉得自己可能需要静一静,再加上他也不相信这个房子里只有这么点东西,“你们先去吃点什么吧,抽屉的钱算我账上。我在这里做一次最后收尾,马上就来。”
“万岁!”鳄鱼立刻欢呼,带着自己的小皮箱一溜烟地冲出了门。牡蛎向伊恰克点头,便也先行离去了。现在房间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抹去那些杂乱怪奇的思想,抚着墙壁在房间里走起来。有些魔术师着迷于古老的机关戏法,用一块假的墙来保存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也许是他们的首选方法之一。
而当他走到那张桌子旁的时候,他深知自己的想法可能错了。就在不久之前还朴素的桌椅内部现在溢出了大量魔力的气味,奇怪的是,这是不同于一般魔术师防御机制的魔力,反倒像一种温柔和蔼的气息。要是用比喻来说的话,是雪的味道。
为什么这些魔术回路在刚才没有触发?为什么牡蛎和鳄鱼两个人完全没有感受到?就连组织统一发布,相当于是最新科技的魔术礼装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房子四周的魔术防御结界是为了保护它的存在吗?
在伊恰克开始思考之前,他的身体显然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自然地脱下手套,将手附在那斑驳的纹路上,让属于自己的能量流动于整张桌面,然后——穿越那些无用的屏障。
***
穿过雪原,在一切山头顶端的更上方。
他回头望去,大雪抹去了脚印,逼迫他成为一名旅人。
“向上攀吧,向上攀吧。”它们说。
顶端才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伊恰克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具尸体,后面是整整一墙的古籍。
现在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在五分钟前还倚在他的身上,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这座房子的主人应当是死在外边了,尸体由组织单位处理了,土葬或者烧成灰扔到海里——总之一定是有个去处的。不像现在躺在地上的这个可怜人,瘦骨嶙峋,也不知姓甚名谁。
尸体没有开始腐烂的迹象,多半是因为这个独立空间的缘故。伊恰克将目光从尸体上移开,看向身后那整一书柜的古籍,他敢肯定他刚才感受到的魔力波动便是来自这里,这一架子的藏书里绝对有非常、非常契合他的东西。不管是礼装还是别的什么,这里所有的宝贝交上两件就可以完成工作,而那个带有熟悉的,近乎是温柔的魔力的宝物,可以给他很多。
甚至是复活的方法。
她的名字卡在喉头,是就着苦涩才能咽下去药剂。他翻阅书架,上面大部分的收藏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记载着一些古老家族的魔术,可能对于专门研究古魔术的人是珍贵的残本。这些魔术,在当时也许是强大的存在,但在这个人人都持有随时随地和他人通话并享有快速移动的服务时代,就并没有这么吸引人了。
其中只有一本书是特殊的,它被放在单独的架子上,伊恰克把它留到最后再看。它的封面是牛皮的,内里用牛筋线装帧,没有名字和作者,带着活物的气味,和这里的格格不入。
“罗维克家族圣杯战争记录,1947年。”
一页破碎的纸张随着翻动从书的夹层中掉了出来,纸质似乎和记录册里其他的页数不太相同。伊恰克蹲下身子想看个究竟,却在指尖触碰到残页的一瞬间顿住了。
好家伙,原来宝物藏在这里。
他将这张破旧的碎片重新放回了书内,接着连纸带书一起扔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工作箱。这宝物之后可以和书一起带回去慢慢研究,但他要找的属于他的雪还在这里。残页在进入箱子后,房内浓郁的魔力立马少了八成。男人抽抽鼻子,把目光转向地上的尸体。
打开洞穴的金钥匙就在眼前,他将尸体脖子上挂着的吊坠取了下来,扯断那用细麻搓成的绳子就如同捏死一只小鸟般轻而易举,现在那片雪就躺在他的掌心上。伊恰克凑近了些,好让雪花仔细地印在他的瞳孔里。
他将那片雪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又带走了书架上他挑选过的,剩余几本可以卖个好价钱的书籍。在清点过后他看了看手上的表,时间早就超过了本该约定的午饭时间。他起身准备离开——进来时的门依然还在,随时等待着他的离去。
他回过头去,在这与尸体度过的漫长时间中,他发现自己已经对这里产生了一种怪异的留恋感。虽然他们素未蒙面,但他能确信,这样的状况会比两人在他活着的时候遇见要来的和谐很多。这样诡异的感觉让他头脑发热,不禁脱口而出:“你知道这些是吗?这是你被杀死的原因吗?还是你想让我找到你?”
尸体没有回话,依然躺在地上,目光穿透天花板。
“……冒犯了,希望您的灵魂可以去到您信仰的福泽之地。”他闭上眼,两只手指合并,在胸前快速划过一个十字,对着平躺在地上干瘪的可怜人低下头,“阿门。”
他转过头去,真正地离开。门在他的身后合上,于他耳边留下雪原的风声,夹杂着混浊的叹息。
***
“更往上去吧,再往上去一些。”高处的风说道。
翻越这座山头,所有的一切就在那里。
【英国·伦敦】
“今晚是个普通的夜晚,你在低层巡逻,买了便利店里的咖啡,然后在保安室里坐到天明,在凌晨四点的时候,你想起有球赛可以看,于是你拿出手机确认了时间。”
伊恰克对着面前穿着警服的男人笑容满面,不放心似的再次确认了一遍:“明白了吗?”
看到男人缓慢而呆滞地点了头,他便安心地将手上垂下的小型怀表扔进了口袋,快步走向大楼深处的电梯。
自从上次回去后他认真地,完整地将那本家族记录日志读了三遍,几乎将细节全部都刻印在脑子里了。在这过程中他也成功地回想起第一次听到“圣杯战争”这个词的来源,那是来自于自己前些年在日本工作时偶然碰到的一位民俗研究学者——事实证明对方还是个魔术师,而且阴差阳错地成了朋友之一。
这位民俗学者曾经在闲聊时无意间提到过自己在东北见到过个拿着圣杯的疯子,虽然仅是当做笑料闲谈讲起的故事,但只是回想起这一点信息已经动摇了男人这几个月里好不容易拾回的些许理智。
如果圣杯是真的,圣杯战争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那么能够实现一个愿望也一定是真实的。
没有人比他现在、更迫切地需要这个愿望。
就在他准备酝酿辞藻找个借口去和寿五郎谈谈的同时,对方仿佛心电感应一般,先一步发来了邀请函,内容大意是在英国遇到了些麻烦,如果他在附近的话希望能赶来协助。伊恰克离得显然不近,但立刻带上少量行李上了飞机,如果不出错的话,马上他就能离那顶端再近一些,再近一些了。
对付摄像头这种事对于一个魔术师来说是轻车熟路的事,伊恰克没怎么费力就来到了碎片大厦的顶层。他用自己的血液和水银混合,在三百米的高空中开始布置邀请英雄到来的会场。冬夜的高楼上的风带来的只有刺骨的寒冷,和亨普贝克相比伦敦更是冷上几分。但在风再一次吹来的时候,魔术师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向更远的地方望过去。
今夜是满月,风带来的除了月光,还有熟悉的,一种洗刷身心的气味。他曾经在梦里享受过这样的风,混杂着泥土和青草,带着露水和日光。但也是这阵风将她带走了,她的身体和灵魂随着风撒向了世界的远处,散落在每一寸土地。
他从那天之后再也没能做过这样的梦。
伊恰克叹了口气,将剩下的术阵补完,右侧太阳穴的神经突突地跳出来,他不得不按压着才能止住疼痛。时间很快就到两点了,那将是他魔力最为充沛的时间,起码在这种重要的时候他不想再掉链子。他本想与寿五郎见面谈过之后再着手召唤的事项,但这是一月一次的满月时节。况且这座城市里不仅仅有他一位魔术师,召唤准备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被盯上。
再者来说,他有着这天降的幸运。怀中的残页像是赞同他的想法一般,微微发烫起来。那书里夹着的纸片好似是之前这本日记的拥有者,这个家族的后人为圣杯战争专程准备的圣遗物。然而却因为各种因素使计划不得而终,从而最后流落到这位魔术师的手上。
右脑的神经疼痛得更加厉害,红发的魔术师将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这确实是一个老毛病了,不是偏头痛这类浅显的毛病,他能感到这股疼痛是从心脏,以及血液里传来的,比起单纯的痛苦,更像是一种侵蚀。联动着他全身的魔术回路,烧灼他的头脑和身体。这样的痛苦从四岁开始就一直伴随着他,就在他将要习惯之际,那件事的痛楚把堪堪结痂的伤口又撕裂开了。导致他的症状在近几个月里更加严重了,这般的头痛往往伴随着的是理智的消散,而当一切结束,他重新回归控制的时候,以他为中心的四周所见之处只会剩下一片狼藉。他曾试图控制,但随着状况的加重,他便渐渐地无法呆在家里,只能长时间地在屋子的后院游荡,明明是活人,却更像一只幽灵。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可能住了一个怪物。
然而这不是可以出错的时候,他强忍着痛楚,这是近期最好的机会了,一定得抓住这根稻草。他只能期盼着脑内的痛苦不要再搅乱他的意识,然后掏出怀里的圣遗物,放在术阵的正中央。
还有十秒、九秒、八秒——
还有一步,旅人紧紧地攥住面前的岩壁。
再往上一些,他就能看到山那头的景色了。
三、二……
山的那头传来了悠扬的歌声,是来自异邦的牧羊人的呢喃。
它随着风而来,融化进雪山的伪装。
魔术师猛地抬头,目光正巧与从夜色中缓慢脱离出来的,肤色黝黑的青年对视。对方眨了眨眼,扬起笑容,而后再次消失在夜色之中。方才终止了一瞬的歌声又重新响起来,带着异邦的音调与尾音,他还能依稀辨别出男人蹩脚的口音。
任谁在紧要关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黝黑男子凭空出现都会警惕。伊恰克立刻做出警戒姿态,将地上破碎的圣遗物猛地塞进怀里而后后退一步,下意识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这歌声来得太过突然,必然是什么准备好的魔术攻击。然而当他试图堵上耳朵之后,却发现手指丝毫不能阻隔声波的入侵。这更像是面向精神的攻击,这歌声直击他的大脑中枢,重新点燃了刚才被他强压下去的疼痛。
黑色的恶魔被从他的大脑深处放了出来。
伊恰克忍不住低沉地嘶吼出声,那股疼痛用惊人的速度侵蚀了他的大脑和神经,歌声似乎卸下了他的防备,抚慰了他高度戒备颤栗的神经,然后轻巧地领导着那股力量游走了全身。魔术师十指紧紧地掐住自己的胳膊,直至他们血流如注,而后再度痛苦地嘶吼。
该死的,滚出我的脑子!
男人全身都已被汗水浸湿,隔着半透明的衬衫勾勒出半身的魔术回路。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但在他体内的攻击似乎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他痛苦地呻吟着,体内暴起的魔力像是要冲破他的身体,魔力回路像是自己有意识一般地被逐条激活,宛如黑蛇一样扭曲着爬上他的双颊。
魔术师抬起头,目光捕捉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另一位魔术师,曾经是自己的朋友的寿五郎。他站在那里,那皮肤黝黑的男人也微笑着立在一旁,他们站在观众的角度抱臂看着他痛苦,看着他卑微得如同马戏团里表演的猴子,被自己的精神折磨得几欲死去,却只能拼命挣扎。
他是个背叛者。伊恰克朦胧地想着,眼前很快就被白雾所笼罩了。
旅人陷入了迷茫,他已经在这里停留许久了。他的双手双脚早已被利石划破,他就停留在这最后一步的山崖前,再也无法向前攀登了。
天空上降下的是无尽的雪,这里似乎只是被白色铺满的世界。天空也是,大地也是,他也是,他就快是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手脚恢复力气爬上最后一段岩石,他就可以看到山那头的景色了。
风又来了,它卷着雪花,在旅人的面前勾勒出一个故人的形状。他没有五官也没有细节,但旅人清楚地知道他是谁。
雪人张开嘴,破碎的雪花落在岩石上很快地又被新的白茫盖了过去,
“爸爸。”
伊恰克张开眼睛,迎面的风将他的头发吹起,柔顺地作出波浪状的模样。
他正在从高空坠落。
所有的一切在这个晚上都变得非常缓慢,风,雪,月光,时间,还有他的愤怒,他的痛苦,和他的爱。
但他还有一个未完成的愿望,仅仅这一个。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完成做到。即使在梦里也好——他已经好久都不曾做梦了。他想再见她一次。
男人在半空中嘶吼着,可能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确实地在用尽灵魂地乞求着。而圣杯给予他的答复,则是左手手背上火灼般的疼痛感。
旅人的左脚重重地在岩石上借力,他的四肢已经冻得僵硬,手指也近乎麻木,但他怒吼一声,将最后的力量放在肘关节上,将上半身撑上了山壁。
还有一口气,再加把劲。
最后一次。
他的右脚再次发力,重重地踏在石壁的凸起。
魔术师本该四分五裂的身体却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再次动作的时候却是腾空弹起,舍弃了地心引力定律以相同的速度向上跃去。伊恰克睁大了双眼,向下看去,本该是地面的部分凭空出现了一张白色的大网。温柔地接纳了他并送他回去该回的地方。
一道黝黑的青年身影轻巧地从他身边经过,揽住魔术师的腰,带着他从一百米的高度跃起,用戏谑的声音调笑道:“一个差点死掉的御主,和一个差点死掉的英灵,我们可真登对啊。”
伊恰克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胸口正在血流不止的伤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男人的身形正在慢慢地发生变化,仿佛是橡皮泥塑形一般,融化又重新组成了一副全新的样貌。
一样的卷发,皮肤,还有脖颈后边小小的胎记——
他那潭死水般的心脏,在几个月后第一次跳动起来。
旅人登上了山顶,他粗重地倒在地上喘息。他的膝盖和手腕可能都磨破了,手指也丝毫没有知觉,再不进行处理可能就会冻坏了。但他到达了山顶,他现在可以看到山那头的景象了。
旅人抬起头,顶峰白茫一片,只有一头麋鹿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它幼小而美丽,眸子里闪着温柔的光,只是看向这里,一言不发。
英灵转过头的瞬间,伊恰克看到了她的脸。那是格陵兰的冬,承载着眸子里映出的破碎湖水,沿着悬崖的裂缝流出,碎在那片汪洋,带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一起沉没。
那是他的安妮勒特。
他几个月前已经死去的,可爱的宝贝女儿。
他想说些什么,他如鲠在喉,眼睛酸涩得发苦,这是他的愿望吗?
但——
英灵的目光看了过来,她带着这副皮囊,眼里倒映着雪山上的麋鹿,她和它都站在那里,带着笑意,一言不发。但他们都不是,她和它都不是她,从来也不会是。
他知道,没有什么重生转世,他的女孩死了,和米尔德雷德的女儿一样。她随着风,去拥抱她热爱过的世界了,只留下他堪堪步行着追随着她的足迹。
旅人往山的另一头走去,麋鹿对着他沉默地点点头,转身朝着风雪之中离开——
他的脚印也很快消失在漫天的雪里。
【第一战】
帆布罩做的床单磨得伊恰克皮肤生疼。但他躺在床上,享受着为所不多第二天不必工作的日子。这本该是令人放松的一个假期,伊恰克将自己的这些年攒下的年假悉数用了,投在这看不见回报的赌注上。
男人上膛,打开保险,冰凉的金属制品贴在他的太阳穴口,面前是一轮五枚子弹的俄罗斯转盘。但在扣下扳机之前,谁又知道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伊恰克半睁着眼睛,似是觉得太过瘆人,又闭上片刻,睡意却全然没有到来。他通常都不再做梦,但从三天前开始入睡甚至也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那天在夜晚的伦敦,从顶楼下坠的触感依旧鲜明着。
他紧紧地闭上双眼,感受着眉间到眼皮上血管神经的跳动。天花板上一定晕染着一块斑驳的湿痕——因为他的眼角冰冷,似有英国的雨自窗檐落下来。
那晚的风,那晚的雪,还有远处的鹿。他已经记不得那毛绒动物的模样,他站在风雪的背后,只剩下一块大片的黑色堪堪勾勒出轮廓。透过那片黑暗,他看到天花板上的水渍沁了下来,阴暗而又潮湿,滴在他的额头,他也就这样变得沉重又绵软了。
二十楼的窗户外刮进来冰冷的风,他的心脏被这寒冷打开,顺着逐渐接近的温热气息又渐渐合上。伊恰克张开眼睛,面前是放大版棕色皮肤女孩的脸。她离得很近,小巧的鼻翼上点缀着八颗雀斑,可以让伊恰克看得一清二楚。
“爸爸,还是睡不着吗?”她站在床前乖巧道,双手扭捏地绞成一团,似是在紧张。
伊恰克呻吟一声,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硬直的床板上强硬地剥离下来。现在他直直地坐在床上,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言语间带着怒气,“我说过,要是那两个字再从你嘴里出来一次?”
“叔叔不要这么凶啦。南希好害怕……”棕色的小女孩浮夸地双手作掌状放在自己的脸颊旁,似是在模仿六十年代的美国街头海报的风格,使劲扑闪着睫毛,眼里却不见泪光。她保持着这姿势等了半晌,男人却没有任何意料之中的过激反应,只是用白眼和沉默来应对。
自称南希的女孩耸了耸肩,双手插袋一屁股坐在了床尾,换上一副轻松的语调,“嘿。兄弟,开个玩笑,别这么僵硬。”
“请你不要用这副模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并且你的玩笑糟糕透顶。”连夜的失眠让伊恰克再次翻了个白眼,声音里的怒意一点点累积起来。
“那我猜我得再去看看Kevin Hart的脱口秀了,他真是个喜剧天才。我们民族的骄傲。”南希念叨着,看向伊恰克这边,大大的眼睛里亮晶晶地全是喜悦,“天哪,现代真是太棒了。有吃不完的芝士汉堡和超棒的球鞋,随时随地还有脱口秀可以看。我真欣慰他们都过得不错——对,关于这幅样子,我们不是谈过一次了吗。”
伊恰克闭上眼睛,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刺激着他眼皮上方的血管和神经。男人几乎是咬牙切齿,“给我滚回灵体。”
“Wowwow,老兄。冷静点。准确来说我变成这幅样子和我本人没有关系,这是你的问题——”在看到伊恰克手背上微微发红的令咒后,她的话音戛然而止,马上换了个口气,显得柔和而又谦逊,“不要把令咒浪费在这种地方,是吧?我现在就去隔壁房间了,晚安。”
“我建议你不要再在睡觉时间来打扰我了。”伊恰克生硬地咬字,他发誓他听到那个英灵在隔壁嘟囔了什么,伊恰克用拳头重重地敲了敲墙壁以示警告,隔壁便恢复了安静。不一会儿他放松下来,而后将自己的身体再次扔回床铺上,思绪又不能自已地回到了三天前的伦敦碎片大厦的顶端。
现在睡在隔壁长得和自家女儿安妮勒特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本是寿五郎的从者,伊恰克很肯定他本体是位男性,并且在那天传进耳朵里的诡异歌声就是来自于这位从者的口中。他试图杀害自己,又飞跃下楼救了自己,最后机缘巧合地成为了自己的契约者。
这整件事都太过巧合了,他无法将信任放在这意外得来的从者身上。当他询问那晚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对方也只是嬉笑着打哈哈过去,只是说外形变成这幅样子他也无法控制,似乎是圣杯的意愿。
男人的思考停顿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天花板,那块被水渗透的湿印若隐若现。他又闭上眼,耳边是风的声音,还有隐隐勾勒出的那位日本魔术师的样貌。
寿五郎。
伊恰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直起身子,从衣架上取过那日穿过的外套,上面还残留着烟火的气味。但男人没心思留意这些,飞快地探进去里里外外地摸了个清明。
没有。圣遗物不在这里。
伊恰克低吼着,单手握拳向墙壁重重一击,含糊的呻吟里充满着懊恼的怒意。
他将自己扔回床上,继续与无止境的清醒缠斗,头顶的湿痕洇得更深,从粉刷完美的顶部一滴、一滴地垂直落下,坠落在他的耳边,他便听着这有规律的节奏声,渐渐地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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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落地的透明大窗外边透进来,轻柔地落在卷发小女孩的面庞上,并点亮了整个罗马城的建筑。随之而来的还有远处的汽笛声和冬日特有的白雾,南希揉了揉眼睛,把脸面团似的贴在窗子上往楼下看去。她可以看得很远,即使在二十楼的高度也可以轻易地捕捉到几公里外街道上贩卖自产奶酪妇人的模样。
“啊——那看上去可真美味。”南希瞪大了双眼,鼻翼小小地抽动了两下,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的香甜气息。“伊恰克,你想吃早饭吗?”
坐在她身后的男人没说话,脸色看上去异常地差劲,用食指的指节和拇指不住地按压着鼻梁。南希瘪了嘴,却凑过去有些讨好般地建议道:“那我可以去给你买一点?”
伊恰克不想把仅剩的精力放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他在白日里似乎更容易感到安全和困倦,这样温暖的阳光才让他能少许休息一会儿。于是他抬了抬眉毛表示同意,扔给女孩一个零钱包,从嘴唇里嗫嚅出几个字:“别乱花钱,别乱跑。十分钟之内回来,半小时后要出门。”
“了解。”女孩俏皮地眨了眨眼,将零钱包揣进了口袋,而后推开了落地窗上方那扇排气的小窗,双手扶着窗檐朝着伊恰克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转回头自言自语般地嘟囔道,“我猜我得快点了。”
“你——”伊恰克回过头去便看到这副情景,警告还未脱口而出就被女孩利落的一跃掐在了嗓子口。南希欢呼一声,双手借着窗檐的边界一推,整个身体如同舒展的小动物,蹿出了窗口,似乎在模仿飞鼠的模样试图在空中展翅,然而她的身体还是被地心引力猛地拉扯,导致她垂直地落了下去。
坐在沙发上的红发男人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起身将打开的窗子关上。这非洲来的神明只是纯粹想出来露个面孔,可以灵体化的他多半不需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出门。他叹了口气,脑子里难得地出现了恍惚的迷惘——这位来自非洲的契约者呆在自己身边几天,仿佛是从之前那副皮囊中解放出来了一般,说话方式和行为都更加贴近了普通生活。平常大多的行为除了恶作剧也只是到处体验,吃喝玩乐,倒真与平日里的八岁小孩无异,很多时候让他无从发火。
何况她还顶着那副面孔。
伊恰克又深吸一口气,将脑子里不予现实的幻想驱逐出境。她不是安妮勒特。安妮勒特没有那么调皮,她不会到处蹦来蹦去,变着法子地想要出去玩。她总是听话的那一个,安静地坐在房间里,就着窗口的阳光翻阅喜爱的书籍。他曾经给她买过全册的百科全书,告诉她不方便出门就看看这些。但她比起图片更喜欢文字描述的世界。
她是个小天才,会在伊恰克来看望她的时候给他读自己写的诗。她没有去过意大利,也没有去过法国,但却能把这里头的景色特点如数家珍地说出来。伊恰克通常都是静静地听,然后抚摸她微微卷起的头发,告诉她做得很好。他不懂得欣赏所谓的诗词,但他相信安妮勒特富有才华,因为在他眼中,那些文字都和她的笑容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是十足珍贵的宝物。
即便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希望,那个在窗前转过头来对他眨眼的小姑娘依旧还坐在床上,让微风拂过她卷曲的头发。
十分钟过去得很快,很快伊恰克就听到房间里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此时他还在半梦半醒间的思想海里遨游,直到脚步声停在他的面前。
“我回来啦!”从者的语调里带着隐藏不住的喜悦,将手上的纸袋和零钱包一起放在了桌子上,比划着说道,“我去了卖奶酪的那家店,叫了声姐姐那店主就多给了我一小份试吃装。我还买了面包和汤,我都试过了——他们好吃得要命。啊,我真希望能把这些带给我的信徒们……”
“行了。和我谈谈你的愿望吧。”男人半闭着眼睛打断了从者喋喋不休的话语,“你应该也有未完成的愿望,才来参加圣杯战争的吧。”
“……我的愿望——”从者点着下巴,双手撑着桌子自然地顺着一个小跳坐了上去,晃荡着双腿,十足像一个真正的小女孩,“希望世界和平?”
“我认为如果渴求合作,至少我们的目的得统一。”伊恰克有些焦躁,他不认为自己时常的头疼是个好兆头,他更愿意往最坏的结果考虑,“不要开玩笑了,我们的时间不多。”
“说真的,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南希瞪大了眼睛,暖棕色的皮肤衬得她的眼白格外透亮,“我没有特别想要完成的事,但如果真的要算的话,留在这里算是一个吧。”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御主投过来的不信任的视线连忙摆手,“哎,兄弟,我不是要耍你什么的。我只是想多留在这里一会儿,这里比我想象中的更好,我们的族群不再被其他肤色的人看做下等民族,还有所有这些便利的发明——当然,我也不想被什么奇怪凶残的医生割头,或者在胸口被捅个对穿。我同样不想看你落得这样的下场。毕竟拜你所赐我才能尝到这些美妙的食物。”
坐在沙发上的御主双手环胸,眯起本就狭小的双眼,缓慢地消化着英灵的话语,“我不信任你。”
“可我信任你,你看,我相信你起码不会让我从背后穿个胸口把我自己的心脏掏出来玩。虽然你要想这样做我也没办法,那就可是真的倒霉了。”
伊恰克敏锐地在他的句子里捕捉到了那晚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有开口问,而是继续下去了刚才的话题:“我尽可能地想取得这场圣杯战争的胜利。既然你没有交换愿望的打算,我也不会袒露我的目的。”
南希叹了口气,摊开了手,这动作在一个八岁小女孩的身上显得有些老气横秋得可笑,“你要是真的信不过我大可以用令咒约束我,对吧?虽然我建议你实在没有必要把令咒花在这种事情身上。因为我那么真诚。我可以用两件关于你的事实来交换你对我的信任。”
“两件关于我的事实?”伊恰克显然被撩起了兴趣,坐直身体认真听起来。
“第一,你身上有股不对劲的魔力流动。之前我给你唱歌儿的时候注意到的。”南希停顿了下,“我的宝具没那个功效,虽然会影响神经,但没到这种奇怪的地步。当时你看起来就像是发了狂,嗨呀,要不是小蜜蜂保了你,你简直像要从里面爆炸了似的。说到这个我还得感谢他——”
伊恰克沉默了,当时的他头疼得让他的记忆几度空白,他几乎很难记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那股魔力流动一直存在?”
南希眯着眼睛端详了对面的男人半晌,而后摇了摇头,“现在不在。但昨晚你叫我滚出房间的时候又有那么点,就像是石头投进池塘,‘嘭’地一声引起的涟漪的余波一样,小小的,但确实在那里。”
伊恰克回忆了半晌,昨夜他在动怒的时候头又疼了起来。他先前就怀疑自己的头疼并非普通的病理性问题,他曾为此去过几次医院,不管如何检查他的身体都非常健康,实在是找不出头疼的病因。但如果这和魔术相关,就不是不能解释的问题了。
“我了解了。那第二个事实呢?”
南希深吸了一口气,晃荡着的腿停了下来,“认真地说。你的愿望一定和我现在这个模样的女孩有关系。如果你对她是爱情,呃,我建议你不要想了。八岁的小女孩没必要,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太离谱了,我希望你现在住口。”光是看着面前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伊恰克的头便隐隐地疼了起来,与此同时而来的还有他的愤怒,“她算是我的女儿……而她去世了。”
“喔——”英灵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我对她的离去深表歉意。但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任何想要使死者复生的举动,都不会带来好结果。”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低沉而又认真,几乎让伊恰克怔住了。但一瞬间后英灵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荡着腿坐在格子桌布的餐桌上,好似一个真正的小女孩。伊恰克张了张嘴,喉间哽着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可能混杂着愤怒和不甘冲上他的心头。让他的太阳穴旁的神经又跳动起来。
“……我心意已决。该出门了。”男人沉默半晌,从喉头挤出这句话,而后便起身拿上大衣和手提箱,不带停顿地向门口走去。
“哎!你不吃早饭吗?真是浪费了……”从者轻巧地从桌上跳了下来,抓上桌面上的袋子快步跟了上去,“那我可以吃吗?我吃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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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伦敦那一遭后,伊恰克便认为英国不能久留。正巧他在意大利有一位旧识,是彼时工作时碰巧建立起的关系。对方名为克劳迪奥,表面工作为一名钟表匠,实则也售卖并提供定制魔术礼装的服务。自从上次伊恰克在那位可怜的魔术师身上找到了与自己气息相合的魔术礼装后,他便一直带着那条坠子,却一直没琢磨出来要如何使用它。一方面他有些担心这个礼装的来源,另一方面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它具体的作用。正巧意大利离得不远,他便起了去拜访克劳迪奥的心思。经过对方手的魔术礼装少说也有上千,这或许能帮到他些什么。
从钟表店出来之后,伊恰克陷入了沉默。年过花甲的老人在仔细端详过那片雪之后将礼装还与了他,并告知了他礼装的用途,但对于他的来源却不甚确定。
简单来说,这个礼装只是简单地将魔力储存起来,浓缩在这一片雪花内。但令克劳迪奥也惊叹不已的是,这一片雪花里似乎就容纳了一个魔术师一辈子能够积攒下来的魔力,并且它的设计与普通储存类魔术的容器不同。它可以分几次取用,并且可以由魔术师自己来取决取用的数量。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伊恰克谢过了老人,将礼装收了回去。这相当于是一个无限子弹的弹夹,对于战斗的魔术师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一件装备了。
可据老人所说,这个礼装应该是被下了一定的限制的。具体是什么他并不能看出来,但他敢肯定这是一种家族魔术,限定了只有家族魔术的继承者可以使用这个礼装。
伊恰克看了留在坠子间的那片雪,心脏不由得收紧。既然这个坠子在对自己发出呼唤,这是否说明礼装来源于自己的家族。而家族——
“伊恰克,那里是什么,我丢,太帅了。可以去看一下吗?”女孩清脆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说出的话却完全不似小女孩的语气。伊恰克一瞬间锁紧了眉头,抬首往女孩指着的方向看去。
那是特莱威喷泉,罗马著名的游览胜地,游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喷泉围了个紧实,但即使这样也挡不住这景色从内而外溢出的高贵。海神尼普顿的雕像伫立在中央,表情肃穆而又宁静,与热闹的人群成反比,划出一条弧形的边界线。
“你想去看那里?”伊恰克不太确定一个人挤人人挨人的地方适宜一位目前外表只有八岁的英灵单独过去,刚想开口拒绝,却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
“小姑娘,那里是特莱威喷泉。”道路两旁推着水果车的妇人听到了南希的疑问,完美发挥了意大利人当地热情好客的个性,凑过来用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文热心地解释道,“传说只要背对着池子向后抛入一枚硬币,许下的愿望就可以成真,是相当灵验的呢。”
伊恰克顿了顿,收回了刚想出口拒绝的话语。他对人山人海的旅游景点通常毫无兴趣,但这次他却鬼使神差地动了凑近一看的念头。
“那里人挺多的,小姑娘记得紧紧牵着爸爸的手才不会走丢喔。”妇人似是有些太过热情,主动走上前去牵起两人的手拉在一起,紧接着嘱咐,“走丢了也不要紧,找附近的警察叔叔就好了。”
“嗯。记住啦!谢谢阿姨!”南希乖巧地点点头,回头朝着伊恰克的方向弯了弯嘴角,抓着的手轻轻地挠了挠掌心,似是在炫耀自己高超的演技。而红发的男人予以回应的只是一个白眼和一声咂舌,而后便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拖也似的走向许愿池的近处。
“嘿,那声爸爸可不是我叫的。这不能算在我的头上。”英灵小声地嘟囔。
伊恰克感到自己太阳穴旁一定有一个青筋爆了起来,突突地敲在他脆弱的神经上,“你介意闭嘴吗?”
南希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乖乖地沿着人群排起队来。伊恰克显然有些惊讶,不知是由于她真的乖乖闭了嘴,还是她从未想过用自己的力量插队,或是他们两人还牵着对方的手的缘故。小女孩的手掌柔软又温暖,即便这其实是一只二十岁青年的手,或者说是一支蜘蛛的脚,还是让伊恰克不由得想起安妮勒特和那间白色的房间。
他要是在那天再早一天,不,再早几个小时回来的话,他现在依旧可以牵着那只手,或许也能来到许愿池面前。安妮勒特会背对着许愿池许下让世界和平的愿望,或者是单纯的想要一个可爱的毛绒猴子,然后他会在她生日的时候买下它藏在盒子里,亲手放在她的怀里。
游客们走得很快,大多背对着扔了硬币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就队伍就排到了两人面前。英灵像是对许愿一事兴致勃勃,伊恰克也不想扰了兴致,扔给女孩几枚硬币后自己也取了一枚,转身背对着池子。低头默念起来。
第一个愿望是让安妮勒特能够回来。
第二个愿望是让家族兴旺。
第三个愿望……他突然想起三个愿望之中必须有一个是再回罗马。
男人将硬币向后扔去,那金属制的小圆片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而后准确地落在了水池里头,响起一声轻微的啵声。
他才意识到似乎是要投完硬币之后再许愿的。
而在他试图投进第二枚硬币之前,小小的英灵先冲了过来,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严肃语气催促道:“我们得走了。”
“发生什么了?”
“我能感应到附近有第二个从者,很可能也带着他的御主。我可不想早早地就搞什么遭遇战之类的桥段,趁着对方还没接近快走吧。”南希的语气有些急切地扯了扯伊恰克的衣袖。
伊恰克没动弹,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窜上了心头,烧得他脑子都热上了半分,熟悉的疼痛感又再次袭来,“圣杯战争迟早要打起来的,为什么要逃?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你这魔力波动又来了……唉,我就是个assassin,正面对决我只会吃亏。而且我不认为圣杯真的可以——”英灵的话语断在了半路,用一种带有同情又复杂的表情看着他。他没有将话说满,但伊恰克可以自己补完他的意思。他知道英灵说的是什么,而他不需要那带有同情意味的眼神来宽慰他。
当他意识到自己确实被同情了的一刻,伊恰克从未体会过这种新奇的愤怒感。这种愤怒感混杂着懊恼和难堪,把他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外,重重地一拳拳打在他头部的神经上。他按压着太阳穴,直到指甲划破皮肤,而后咬牙切齿地念出几个字,“如果你不想打,就滚吧。”
英灵垂下睫毛,小小地叹了口气,刚想抬头继续说些什么,却意识到周围的人流都再渐渐散去,将面对面站着的两人留在广场的中央。正午时分的许愿池正是人潮涌动的时刻,没有任何道理游客会大量离去,只有可能是那不远处的从者捣的鬼。
对方英灵的魔力一步步接近了,再不走便会失了最好的机会。然而伊恰克像块木头干巴巴地杵在那里,周身的魔力波动又达到了那个诡异的幅度。南希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放弃强行将伊恰克带走的想法,身形一散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伊恰克却无暇注意已经离开的南希,那股疼痛一如既往地袭来,不管再经历几次他都无法去习惯,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似乎回到了旅馆的硬板床上,周围的布置却又像他整洁的出租屋。男人连眼球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屋顶上的那块水渍晕开,渐渐地成为与他同样身材的人形痕迹。那块人形的从上方粘稠缓慢地坠落,用空洞的眼眶向他展现出笑意。
不!红发魔术师从喉咙深处呕吐般地嘶吼,如果能动一下也好,无论什么都可以,手指,脚趾。但他的瞳孔也被固定在原处,那滴融化的粘稠黑影就在他的睫毛上方了。
那湿痕张开他沥青般的双臂,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他抬起头,一位身着全白的背头绅士带着笑意,身边随着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男子,两人一路说笑着朝许愿池走来,四周广场已经空无一人,只留得红发御主一人孤独地杵在广场中央。
而那背头男子像是也早就知道似的,信步向伊恰克走来,停在男人约一米左右的前方,优雅地伸出右手,
“您好,能在这里见面实属巧遇。我只是带我的——从者,前来参观一下意大利的必去之处。”男人脸上带着优雅的笑容,几乎是完美无缺般地可亲,“因为我的从者有些害羞,所以适当遣散了一下这里的人群,希望不会给您造成麻烦。”
“……”伊恰克微微颔首直视着面前的魔术师,沉默着不发一言。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但对方却丝毫不显得尴尬,保持着右手伸出的姿势和脸上没有破绽的微笑,在等待着伊恰克做出决定。
不消片刻,红发的魔术师也扬起一个笑容,真诚而又富有感染力,同样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与之相握,“很高兴见到您。确实,特莱威喷泉值得一来。您可以称呼我为‘狐狸’,能碰到同为魔术师的同僚实为巧遇。”
“接连遇到愿意认真谈谈的客人是件相当幸运的事情呢,”背头绅士带着揶揄的语气调侃道,“我名为奥古斯都·维托里奥,后面那位是我的从者Cibo。”
站在他身后的高大男子显然对于两人繁琐礼节的问候感到不耐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问好示意。奥古斯都像是表示歉意般地也点了点头,“请原谅我们的贸然,如果可以的话我和Cibo想享受一番许愿池的景色。或许在这之后我们可以去哪里聊聊?这附近有家很棒的咖啡店。”
奥古斯都一人先走向了许愿池旁,用大拇指轻巧地将一枚硬币弹入池内,而后闭眼了片刻,整套流程都保持着贵族优雅的礼义做派,丝毫看不出任何礼节上的破绽。他轻轻地拂去手上可能遗留的灰尘,闲聊一般地将话题转向站在原地的红发魔术师,“那么狐狸先生,您的从者呢?”
在奥古斯都这句话语吐出并转向另一位魔术师的一瞬间,一阵强烈的风自上而下猛地吹拂过他的脸,力道之强仿佛要撕裂开他的肌肤。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同时,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将这位贵族魔术师硬生生地拖后了半米的距离。奥古斯都回头看向这股力的来源,却惊异地发现自己正在一个结实的怀抱中。自家从者将他平稳地放在地上,而后紧皱着眉头咬牙出声。
“我说过他不是好人。我的直觉一向准确。”棕色皮肤的从者作出备战姿态,喉咙底部反出厌恶的咕噜声,目光的指向显然是不远处的红发魔术师。
奥古斯都这才将视线转向自己刚才站着的位置,那里本该是地砖铺砌的精美地块。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一整块翻地而起的黑窟窿。始作俑者站在不远处,手上拎着不知该被称为锤还是撬棍的武器,举起手来挥了挥向这里示意。
“刚才你不是问我从者去哪了吗?”男人眯起眼睛似乎是在揣摩Cibo的动向,而后用他的刺棒随意在空中比划了两下,扬起一个笑容,
“她是个没种的废物,所以我让她滚了。”
“即使我是个Caster,给我一分钟,也能把你从头到脚地撕碎。”Cibo面无表情地看向这里,但言语之中隐含着怒气,“你试图伤害奥古斯都。”
伊恰克当然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自从对方从者开口的那一刻起,四周的气压就在随魔力的聚集不断变低,直到已经有些让人难以呼吸的地步。但反常的,他却完全没有害怕,只是从骨髓里感到兴奋的战栗。
那入侵脑子里的黑色泥泞像是永久地改变了些什么,把害怕两字从他的大脑里永久地剔除了出去,只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渴望。
伊恰克没有说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提起手上的用惯的老伙计,将魔力聚集在脚底猛地一踏步,借由脚下之力猛地向远处的奥古斯都冲过去。
然而预料中武器进入血肉的触感并没有出现。伊恰克那自认迅捷的步伐在英灵面前仿佛儿戏。Cibo身形都未曾改变,只是一闪身便挡在自家御主和已然发了狂的红发魔术师之间,狠狠地踢上来袭者的下腹部,便让魔术师绵软的身体飞了出去。
从者未曾使出力气一般的收了脚,看着红发的御主身体猛地撞击在海王的雕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而后脱力般地坠入池水之中。
许愿池的池水并不是很深,但胸前刺骨的疼痛让伊恰克眼前发黑,在极度渴求呼吸的情况下猛灌了两口水。他勉强撑起身子,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肋骨也可能断了一根。但可怕的是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兴奋。这太奇怪了,肾上腺素像是不要命了一般地往他的脑子里挤,即使受了这样重的伤——他本该不得动弹。但取而代之他却觉得自己更加强大。
他知道这样的状况不能算正常,但这感觉太棒了。
他歪斜着站了起来,嘴角还残留着兴奋的笑容。
然而一阵悠扬的歌声从记忆的深处被勾勒了出来,男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这歌曲他再过熟悉不过了,那是他三日前在深夜伦敦的碎片大厦顶端听到的歌声,唯一不同的地方则是歌者由成年男子变成了小女孩清脆的童音。
他不禁抬头往上看去。棕色皮肤的小女孩坐在罗马柱支起的屋顶的顶端,摇晃着双腿,唱起那来自异邦的歌谣。伊恰克逆着光看过去,南希只是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向浑身衣衫湿透的御主眨了眨眼。